磷脂糖浆

任何不能打败我的,都会让我变得更强。

【亲子分元旦24h活动 13:00】番茄海

△元旦快乐,来点人鱼罗维诺和人类安东尼奥的故事。


△关于梦想和爱情,一发完,全文约1w7,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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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去流浪,去行走,去挥霍无度的时间,用数不尽的汗水换一次山顶日出。

我们不惧怕时间的尽头,也不担心旅途的的终点,只要心灵润泽而有光,即使邂逅沙漠,仰起头你依然能闻到海风中咸腥的芬芳。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鲛人在星辉斑斓的天和风平浪静的海里放歌,跃动的音符飘扬在温柔的海风里,时间也沉溺在这片温柔的蓝中,看不到尽头。

今天,鲛人们即将告别他们的伙伴——瓦尔加斯家族引以为傲的次子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

十五岁对于鲛人来说是一个分水岭,一些鲛人会在这十五岁生日夜晚,第一束月光投射到鳞片的时候幻化出双腿,去更坚硬,更遥远的陆地,触摸更复杂的世界。

当然了,分化出双腿对于瓦尔加斯这样的家族来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瓦尔加斯,鲛人世界里妇孺皆知的名门望族,远的不说,就看看那已逾古稀之年的政治家罗慕路斯和年少成名的天才艺术家费里西安诺,你就知道,流着瓦尔加斯之血的鲛人一定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费里西安诺不负众望,长出双腿的能力和超绝的艺术天赋一样让世人钦慕。今天,他即将离开这片朝夕与共十五年的海,去探索岸上未知的世界。

他在一片祝福和赞歌里含笑挥手,和每一位亲人告别。

他蜜棕色的眉眼里全是温暖的笑意,毕竟,新的征途就在眼前。

他可以选择像父母一样看遍世间繁华再回归深海,但费里西安诺更希望自己和罗慕路斯爷爷一样在另一个世界安家,去探索,去开拓。

“别忘了回来看看啊,以后过上了好日子也惦记惦记我们哪。”

“我会的,伊丽莎白姐姐。”

“你要走了,我也没什么东西能送给你,就把这首钢琴曲送给你吧,我很喜欢它舒缓的旋律。”

“这是我的荣幸,罗德里赫先生。”

他摆动着光滑润泽的鱼尾,一闪一闪的鳞片在静谧的深海里显得无比耀眼。送行宴会上,费里西安诺总是端着笑,这份写在骨子里的优雅很好地隐藏了他深埋在心底里,不为外人道的忧伤。


“哥哥,你还是不愿意跟我说话吗?”

纵使宴会里连缀着贝壳和珍珠的吊灯再明亮,偌大一片海洋里,总有一些见不到光的角落,躲在暗无天日的漩涡里,扭曲地撕碎海底残存的一点点阳光。

“哥哥,我真的很希望和好,但是,我并不认为我亏欠了你什么,我……我也不会为了和好给你道歉。”

费里西安诺紧紧地握着纤细的高脚杯,“哥哥,罗慕路斯爷爷跟我们说过,听到对方在跟自己说话的时候,背对着说话人可能显得比较失礼……”

“你还学会给我来这套了?”躲在黑暗漩涡里的鲛人猛然回过头,“把老爷子说过的屁话用在我头上,费里西安诺,你可真是翅膀硬了,地中海都放不下你了。”

鲛人连珠炮一样蹦出来这么一堆话

“……”费里西安诺微微蹙眉,但他没再说什么,他是瓦尔加斯家的骄傲,必须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不能和这个事什么都做不好的兄长一般见识。

“呦呦呦,看看我可爱的弟弟,”鲛人从一块礁石后闪身游到费里西安诺面前,星星点点的灯光依稀照见他的脸庞。

他长得和费里很像,只是眉宇更锋利些,莹绿色的眼睛里时常闪烁着锐气。

“这就是马上要上岸的家,族,希,望啊,让我好好看看。”他很恶劣地捏起费里的脸,“呦,真漂亮,不愧是老子的弟弟,只不过看上去还是丑,因为你身上全是瓦尔加斯家族的铜臭味。”

“罗维诺,”这一次费里没有称呼他为“兄长”,“你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瓦尔加斯,记得吗?”

莹绿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下一秒出乎费里的意料,名曰“罗维诺”的兄长牢牢扣住他的手腕,他一把夺过那杯名贵的酒,将他们全部泼在费里脸上,一滴也不剩。

“清醒了吗?还说这种屁话吗?”罗维诺挑了挑眉,“毛都没长齐的小东西上岸干什么?白天卖画晚上卖身?我相信你的泄殖腔肯定特别好使。”

“罗维诺!”费里怒吼道,“注意你的态度!”他顾不上擦脸就冲了上去,黏糊糊的液体从刘海尖一滴一滴落下来,“我马上要走了,我这辈子不可能回来的,回来也不可能看望你,你做梦吧。”

“我巴不得这辈子不见你,小王八蛋,”罗维诺恶意地笑了笑,“去岸上,好好玩。”他油腔滑调地拖长了音。

费里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干脆循着声音过去,不再理会这个疯疯癫癫的兄长。

“罗慕路斯长辈的威名快让他给败光了……”费里西安诺恨恨地想。

“嘁……”罗维诺看着弟弟决绝的背影,颇有胜利感的吹了个口哨。

泪水顺着这声满不在乎的口哨夺眶而出。

“再也不回来了……好,好啊。祝你在岸上开开心心,小王八蛋。”

离别的钟声敲响了,叮叮咚咚,罗维诺觉得那个声音太刺耳,太尖锐,那束月光太明亮,太耀眼。他躲在一群欢呼着的鲛人身后眼睁睁地费里西安诺从这片熟悉的海洋离开,他感觉自己快要瞎了,也快要聋了。

“老子根本不惜的上岸,嘁。”

“能上岸的都是傻逼……瓦尔加斯家里除了我,都是傻逼。”



罗维诺是瓦尔加斯家族的另类。

他喜欢“另类”这个词,他常常说自己那是革旧迎新,开辟全新的生活方式。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喊:我这是创新,我才不是家族里最菜的那个!

但罗维诺的确是瓦尔加斯家族里最菜的那个。他没有罗慕路斯老爷子出众的领导才能,对艺术也不像费里西安诺那样有独到的领悟。

他就是个错误降临在名门望族里的普通人,什么都会一点,什么都不精。

但是,对于瓦尔加斯来说,普通就是原罪。自打记事以来,“瓦尔加斯家不学无术的家伙”就是罗维诺流传更广的名字。

然而,雪上加霜的事情降临在了十五岁的罗维诺身上。两年前的月圆之夜,在瓦尔加斯家长辈的期盼(或者看笑话)的注目下,他并没有分化出双腿,岸上的世界和他无缘。

虽说家族里不少人预测到了这点,却依然无法否认这是一件极度丢人的事。

罗维诺十五岁的时候就和长辈断绝关系了,起初他一直和费里西安诺保持联系,后来,因为一些复杂的原因,他也不愿意和费里有过多的交集了。

虽然说,费里西安诺是很可爱的弟弟,又乖巧又懂事,但他总有一天会变成和父母,长辈一样的人……一想到这些,他就头痛。

“那还不如趁他还没变成那个恶心的样子就不和他玩了……”


数不清的鲛人对着那一束银色的月光挥别,他们有的在欢呼,有的别过脸擦了擦眼泪,罗维诺逆着拥挤的人潮,回到了暗无天日的漩涡里……他讨厌光,看到就觉得很刺眼很不舒服。

“我为什么,连选择黑暗的权利都要自己争取呢?”

“哎呀,我怎么又哭了,肯定是因为费里这个小瘪犊子。”

他骂骂咧咧地摆着尾巴,“早知道今天就不应该来,小瘪犊子要死要活和我有什么关系,真是的,草。”

他在蓝色的波浪里踽踽独行,离开家族之后的两年里,生活质量大不如前。

他给自己找的“卧室”是一块坚硬的礁石,不要那些华而不实的珍珠和贝壳,看着心烦。


“喂喂,悄悄跟你说,我觉得……你说咱们这不会发生战争什么的吧?”

“去去去,普通鱼谈什么政治,一边去我不想跟你说这些。”


罗维诺面无表情地游过那两个窃窃私语的鲛人,战争?哼,如果有的话,他巴不得海底世界来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旷世大战。

罗维诺.瓦尔加斯是一条唯恐天下不乱的鱼,乱世出英雄嘛,如果……如果自己能遇上这种打仗的“好时代”,不就能证明自己一直以来想要证明的事——瓦尔加斯家族做过的最傻逼的事情就是将他扫地出门了。

“终于游到这块礁石了,可恶啊……”罗维诺一直皱得紧紧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在礁石的孔洞里掏来掏去,“唉,我明明记着还有一颗,怎么……都吃完了?”

他有点失落地轻抚着那块礁石,“怎么回事,太没用了。”

是啊,连番茄都没有了,我真是太没用了。

可恶……又想起那个老头子了。


罗慕路斯.瓦尔加斯是罗维诺唯一愿意用正眼看看的家族长辈。他是个很厉害的人——他有杰出的领导才能,对艺术和文明的领悟力远超常人,当然,最能打动罗维诺的还是另外一点——这个年逾古稀的老爷子总有一颗充满热情的心,而且,他没有忘记他的故乡。

听说他在岸上的生活很不错,听说他去从政,听说他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但他时不时会回家。

“老爷子,回来了啊……”

上次见罗慕路斯还是两年前,甚至更久,罗慕路斯的鱼尾和别人的都不一样,罗维诺从未见过那么耀眼的,像星河一样灿烂的鱼鳞。诚然费里的尾巴也很漂亮,但和老爷子比起来就像路灯撞见了北极星,自己……呵呵,更不用说了,连光泽都没有,果然是投错胎生进这劳什子豪门世家,晦气。

“老爷子,回来了啊……”

只是愿意用正眼看看而已绝对没有羡慕他的意思!

“哎呀,这不是小罗维嘛,长这么高了啊。”他和费里是这个世界上唯二不会喊他“瓦尔加斯家不学无术的家伙”这样称谓的鱼。

“我……我也有在好好努力啊,可恶。”

“那就很好啊,很有干劲!”罗慕路斯爷爷很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永远相信罗维诺会成为令瓦尔加斯家族瞩目的后起之秀。”

“哦……好吧。”不知不觉就脸红真是……一点也不帅。

“我今天回来带了很多岸上的新鲜货,小罗维知道这是什么吗?”

红红的,圆滚滚的……嗯,摸上去有点光滑,这是什么,能吃吗?

“这东西叫番茄,或者西红柿,随你喜欢啦,我觉得很好吃,小罗维要不要尝尝呢?”

他将信将疑地咬了一口,什么情况,汁水直接喷出来了?!

他慌慌张张地顺着手腕舔过去,真好吃啊,海底尽是些臭鱼烂虾,家里那个老掉牙的厨子也做不出什么好饭。

他如饥似渴地吃了一个番茄,微甜的果肉和沁人心脾的果汁像一阵来自心底的春风。

他透过一颗番茄看到了阳光,彩虹和春天。


“喜欢吗?”罗慕路斯笑着问。

罗维诺没有回答,他怕自己说话的声音太吵,妨碍他聆听春风吹过心门的声音。

他和家族断绝关系的时候,那个清晨,也是一个春天。

可是阳光照不到隐秘的海底世界。

“小罗维!”罗慕路斯喊住他,“一个人更要好好生活啊,我支持你的选择哦。”

嘁,你不也是个“瓦尔加斯”……罗维诺难为情地撇了撇嘴。

“我想送给小罗维一点东西。”罗慕路斯笑着说,同时指了指后面,“一千个番茄,够吃好久了吧。”

在海底闪烁着红光的珍珠是守财奴最后的一点希望。他不敢多吃,每天总是见好就收……如果,如果永远也吃不完就好了。

但这显然不可能。

“我是什么时候把它们全吃完了呢……算了!不管了!让烂番茄跟着小瘪犊子上岸去吧,上岸上岸,你们一个个都上岸,都不要我了,太好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上岸呢,哪怕只有一次,一次也好啊。”

罗维诺趴在坚硬的礁石上使劲仰着脖子眺望,不知道小瘪犊子这一路上安全不安全……可恶他要死要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上岸……”

大海的彼岸到底有什么呢?这个问题太富有魅力了,像一阵遥远的春风吹进干枯的心河——罗维诺的心河大概只剩下河床了。

想去看看,想去看看……

他迎着升腾的泡沫,同时摆动鱼尾,身体逐渐变得轻盈,就去看一眼呗,远远的看一眼,只要知道那个破岸有多么垃圾,自己咒骂家族的时候也能更有底气。


“呼……”

空荡荡的海平面上陡然伸出一只光洁如玉的手臂。


“呼,好冷,这就是岸?”罗维诺连忙把胳膊缩回来,“难受死了,我要回去了……”

“等……谁大半夜的在岸上唱歌?”

岸上那种叫“人”的动物这么无聊吗?他腹诽。反正没什么事要做,那就姑且听听他唱的怎么样吧。


Reproducción del sol

(阳光再现)


 No puedo creerlo 

(难以置信)


 Ahora, los ángeles a su lado  En mi corazón

(现在,身旁的天使进入我心田)


哎嘿,还挺好听的。家族里放的歌曲无一例外地全是古典音乐,自己离开之后心烦意乱的,一直在为了生计发愁,根本没时间搞音乐这种闲人才会整的玩意。

这悠扬的声音又让他想起春风,在这个和春差了十万八千里的季节。

他缓缓探出脑袋,“如果那个唱歌的人长得丑我就立马钻进深海……”他想。

“啊啊啊!”月光下的歌者倏忽间闭上了嘴,“你……你什么情况,你是不是溺水了,我该去救你吗?”

他慌慌张张地捂着嘴,目光躲闪地望着着罗维诺露在水外的头。

明明吓成这个德行还想着去救人?有意思。

“……我该怎么办,你现在还好吗,我现在就过来。”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在金色的沙滩上留下清晰的足迹。

“大胆!”罗维诺压了压嗓子,努力做出一个吓唬人的样子,“你是不是傻,哪里有什么人溺水了,分明就是你唱歌的声音太大了吵到本大爷睡觉了啊可恶!”

“你……”罗维诺看到他满脸疑惑不解夹杂着害怕的表情,不知不觉有点得意起来。

顺便认认真真看看这家伙长什么样吧。这个颜色眼睛?这么绿?挺少见的,看起来似乎很纯粹,我还以为在岸上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里,没有人类的眼睛会如此澄澈清新。

再看看别处,嘁,头发乱死了,一看就是平时不修边幅的邋遢大王……衣服,嗯,还行吧,他总算没有把麻袋片披在身上。喂喂喂这个表情也太蠢了吧,本大爷又不会吃了你,不要做出这么害怕的表情啊可恶。

“那……那对不起,我不唱了。”

“这还差不多啊可恶……可恶你知道我是谁吗?”

罗维诺趴在沙滩和海洋的交界处,浅滩的海水撩拨着鳞片,他感觉有点痒。

海风慢慢地吹过鬓角,这就是所谓的“岸”吗,没什么大不了,哪里有家里人吹的那么邪乎!

“我……我不知道。”

“绿眼睛”相当难为情地挠了挠头,“对不起……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哼,你还好意思这么说,我是这海里的神仙,你吵了神仙睡觉还问神仙的姓名,你真可笑。”

他是第一个不用斜瞪眼看我的人……我怎能错过这个机会向他炫耀我所剩无几的自尊心呢?

“海里的神仙?”他迟疑了一下,“你,你好,我,我叫安东尼奥。”

哼,无趣。罗维诺扬起下巴不慌不忙地欣赏着他的局促不安。

有意思,看起来这个傻不拉几的人已经相信这种鬼话了。

罗维诺?海里的神仙?毕竟把这话说给海蜇听,它都断然不相信。

“那……不好意思啊……我不应该吵到你,主要是今天发生了一些让我……嗯,很开心的事,我就很想唱歌。” 他越说声音越小,“对不起。”他又补了一句。

呵,还挺可爱的,就是看起来脑子不太好使。

“什么高兴的事啊,说来听听。”

海神并没有打算放过这个可怜的歌者,相反,他穷追不舍。

“我种的番茄丰收了。”

罗维诺又感觉到有一阵春风吹在他脸上,“海神知道番茄吗?”他听到安东尼奥这么问。

“怎,怎么可能不知道啊可恶!”他涨红了脸,“我可是海神啊,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摇曳的月光洒落在“海神”绯红的脸上,现在向他要番茄还来得及吗?他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跟一个刚刚认识的人说这些,是不是显得我很没有威严?

“好好好,海神。我还带了一颗番茄,要尝尝吗?”

他温暖的笑容在皎洁的月色里熠熠生辉。

“嗯……虽然海里的东西比你们岸上的玩意精致很多,但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

安东尼奥掏出一颗鲜艳的红色番茄,双手呈递到他面前。罗维诺连忙接过来,“拿来吧你。”他看都没看就一口咬下去。

“好吃吗?”那个人微笑地问。罗维诺暂时顾不上回答,他鼓着腮帮子,嘴角上依稀看的到半点零落的番茄汁。

“就那样吧,还可以。”

皎洁的月光照亮了“海神”佯装神气的脸。

“你喜欢就好。”那个人的微笑仿佛永远我不会褪色,“那以后你可以多出来陪我说说话吗,作为交换,我会送给你很多番茄。”

“嗯嗯,好。”罗维诺埋着头,“今天先这样吧,再见?”

“等等,我刚才答应他啥了?他说什么来着……他会给我送番茄吃,哼哼,那我当然每天都要来了,这个叫安什么的人……真是个大笨蛋。”

金色的沙滩上静悄悄,浅浅的脚印被海浪冲散。

“……”安东尼奥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海风吹起他的衣襟,将劳动带来的疲惫冲散了。

“……我这是看到什么了?”

清澈的绿色眼睛里永久地定格着一个画面。画面里,浅茶色眼睛的男孩安静地吃着他的番茄,他们告别的时候,那个男孩转身潜进了茫茫的海。

“他不会溺水吗?”就在前一秒,安东尼奥还在这么想。

“看起来不会了。”

男孩潜入浪花的动作太优美了,被夜幕染上漆黑的海浪遮不住他光洁的鱼尾。


“鲛人……”


那个棕色头发的鲛人像一阵青春,一下子就吹走了他的疲惫。

他有点后悔自己随身只带了一个番茄。如果能多带一些,是不是可以多点时间欣赏他狼吞虎咽时眉眼片刻的舒展呢?

如果多带一些,是不是可以在递给他番茄的时候假装“不小心”地碰到他的手。

“海神……”他喃喃自语。

他明天,也会来的对吧……安东尼奥暗暗地想,嘴角因为那双浅茶色的眼睛而微微上扬。

他的灵魂短暂地离开了一会,是因为看到了不同于人类的眼睛吗?看到了绝对纯真,绝对干净的浅茶色眼睛……

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可爱是不灭的月色,也是海底的春光。安东尼奥是海边长大的,他对鱼的熟悉程度仅次于番茄。

所以,他对这份强烈到呼之欲出的欲望感到惊讶。


“想要……再见他一面。”


“尽管,他说他是海神。”



罗维诺躺在坚硬如铁的黑色礁石上做了一个梦。

硝烟,血液,朦胧的泪眼数不清同胞的尸体,想要挽留的手拉不住残骸在冰冷的海底缓缓上浮。

“战争……快要打仗了吧。”

“去去去,普通人谈什么政治……我可不想因为你这么一句话被巡逻抓起来。”

罗维诺在一片废墟里惊醒,要不是指尖残留的番茄香像遥远的画外音将他从梦里拉出来,他感觉自己简直要在那场密不透风的战争里窒息了。

“妈妈不要我了!”清醒前的最后一秒,一个鲛人男孩摇动着胖乎乎的鱼尾巴冲罗维诺哭喊,“妈妈睡着了,我怎么叫都叫不醒她,她不要我了!”

“她不要我了……”罗维诺在那句虚假的呼喊里真实地瑟瑟发抖。

“她不要我了……那些老家长,罗慕路斯老爷子,还有费里西安诺……不,不对,是我不要他们了,是我,不要他们了。”

他缓缓直起身,可以害怕但不可以逃避生活。

日子还得过下去,毕竟他是丢掉了“瓦尔加斯”的,高洁的流浪汉。他深知用面包换取的自由是有代价的。

海底一簇一簇的白色泡沫里映照出那个人青绿色的眼睛。

“想要再见他一次。”

“不,才不是为了见他,只是为了那个番茄。”


“我没想到我真能遇到你,海神!”安东尼奥似乎在沙滩上等了很久,罗维诺懒懒地探出半个头,就被安东尼奥眼睛里热切的火光给烫了一下。

“喂,海神驾到,你这平民还不行礼?”

“错了错了,这就行礼。”安东尼奥笑着拿出一颗红色的番茄,罗维诺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就像接到了一颗钻石。

“……这还差不多。”罗维诺噘着嘴不情不愿地说。

宽阔的海洋像天空的倒影,一人一鱼在这深蓝色的幕布和地毯里追寻着捉摸不透的未来。

他们沉默着,静静地谛听远方的海浪拍打出波涛,像烟花一样在耳边炸开。

“……”罗维诺在咸腥的海风里嗅到了一丝莫名的感动,真是的,他从小到大就没离开过海洋,却会被海浪的声音感动到眼眶湿润,莫名其妙。


真是莫名其妙。


自从突发奇想游到海边遇到这个奇奇怪怪的人之后,他总是陷入一些莫名其妙的空想,他曾以为空想这东西是贵族的专属,他曾以为自己潇洒地将“瓦尔加斯”这个大帽子丢进海底漩涡时,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和“贵族”这两个字沾边。

可是这个安东尼奥眼睛里清澈的光像一把劈开黑夜黑夜的利刃,让踽踽独行于海底的鲛人看到了太阳。他的歌声是那样富有温度,几乎能穿透这清冷的海风;他的笑容是那样热切,几乎能让那“不可一世”的海神掉进浮想联翩的回忆里不能自持。

“……你是贵族出身吗?”罗维诺闷闷地问。

“看你说的,我怎么看都不像贵族啊海神。”安东尼奥笑吟吟地说,“我猜贵族肯定住在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地方,他们的皮肤肯定很白。”他轻声说,抬头望着海浪深处圆月的倒影。

“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哈哈,我实在想象不来那样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

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你怎么会觉得贵族的生活是这样的?”罗维诺闷闷不乐地说。

“因为我只能凭空想象。”安东尼奥无奈地笑笑,“不过啊,说真的,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就挺不错的,如果真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事发生,给我一次重塑生命的机会,我想我大概还是会选择去做一个劳动者。”

“哦,那还真是吃力不讨好。”罗维诺反唇相讥。假装清高吗?老子专就看不起你这种表里不一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安东尼奥爽朗的笑声被咸腥的海浪染上了淡蓝色。“海神,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带你上岸来看看我种的的番茄。”

“什么,番茄是种出来的?我,我还以为番茄是天上掉下来的呢……”罗维诺差点脱口而出,“种,种是什么意思?从土地里长出来的?”他感觉自己的常识有点不够用了。

“……听起来也就这么回事。”他顿了顿,这样说道。

呼呼,算是没有在这个愚蠢的人类面前丢脸。

“种番茄真是个美妙的过程啊,不止种番茄,还有橄榄,丰收季的时候,你尽情地深呼吸,就能感受到空气里强烈的果实味道,而且啊,”他说到这里,嘴角止不住地上扬,“那个时候大家都超级开心,真的哦,一年里再没有什么时候会像丰收的那几个礼拜一样整齐划一地开心,就连平日里最矜持的美女也会换上鲜艳的衣裙朝你微笑。这个时候你把玫瑰花藏在带着露珠的番茄里,再给篮子的藤条上系一根星空色的丝带,我敢说她们中最漂亮的那个也不会拒绝你的邀请与你跳一支舞。”


“安东尼奥……”


他轻轻呼唤他的名字,将破碎的字音揉进远方奔腾的海浪声中。

罗维诺趴在沙滩旁水滩里,海水浅浅地漫过鱼鳞,他不喜欢这沙子,太粗糙了,感觉有点刺痛。

“啊哈,对了,虽然番茄,玫瑰花和丝带,但你不能说很过分的话,我邻居弗朗西斯和女孩们开黄腔,被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


“安东尼奥……”


破碎的字音在咸腥的海水中沉底,隐秘的期许一闪一闪,像坠入大海的星星。

“哎,真想带你去岸上看看……啊,你看看我这记性,我忘了你是海神了,这样的说话方式是不是有点不礼貌?”

他陡然收起了笑容,绿色的眼睛里,清澈的火苗安安静静地燃烧。

“你……你才想起来吗,哼,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人类。”罗维气鼓鼓地嘟着嘴,要不是安东尼奥提醒他,他都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间就把一点可怜的自尊心给丢了。

“番茄呢?”

“给你。”


罗维诺感自己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他一定是被绿色的火苗给烫伤了,急需到海底清凉清凉。

他一把接过那个重量,看也不看就翻过身追逐海浪去了,再也没回头。

只要不回头,他就发现不了我双颊绯红。

只要不回头,他就发现不了我心跳加速。

可恶,他为什么要提“美女”这个词……那女的究竟长什么样,竟然让那家伙觉得“美”?

“……”安东尼奥静默在海边摇了摇头,却怎么也忘不了罗维诺临走前嘟着嘴的表情。

“神明不都是神圣的吗,为什么,我在海神大人浅茶色的眼睛里读的只有可爱?”

“可爱……每一片鱼鳞上都写着可爱。”

“他真的是神明吗?”安东尼奥这样问。

摇动的月影静默无声。

罗维诺找到那块礁石,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躺下来,打算看看安东尼奥又送了他什么样的番茄。

“可,可恶啊……”

在海水浸泡里微微变形的篮子中赫然躺着鲜红的番茄和玫瑰花,尽管丝带已经湿透像个海带,但海水洗不去那一抹星辉斑斓的颜色。

“可恶,他……一点都不尊重神明。”他说完这句话又觉得很可笑,怎么的?骗人骗到连自己都相信了?

“……他说的对,我想我不会拒绝和他跳舞。”

“如果我也能长出双腿。”



罗维诺.瓦尔加斯从来没有这么深切地渴望过一个地方——他想上岸。

上次产生如此强烈的欲望还是在离家出走之前,被自由这个词的火光所深深感召的时候。

他曾经将岸视为匕首,锋利地割断了他所剩无几的亲情。为什么好好的鲛人偏要长出那么恶心的腿,为什么他们削尖了脑袋往海上挤,为什么海的远方还有另一个世界,为什么他还年轻却要面对一次又一次分别……

但如今他对“岸”的印象骤然改变了,因为喜欢的那个人正好在岸上,所以……也就连带着喜欢一下这个破岸好了。

不,才不是喜欢,顶多是有一点,有一点在意而已。


海里的生活也变得越来越不太平。


“去死啊!”

他面无表情地穿梭在躁动的鱼群里,究竟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的?动荡,分奔,越来越多不同族群的鱼游到繁华的海底广场游行示威,他们在争取什么呢?

“战争,快要打仗了吧。”

“去去去,普通鱼谈什么战争……”

“你今天来的好早。”罗维诺探出脑袋打量沙滩的时候,安东尼奥笑吟吟地说,“今天过得好吗?”

傍晚温暖的斜阳照射着沙滩的软沙,安东尼奥棱角分明的脸在阳光的勾勒下显出几分气宇轩昂。罗维诺的眼神飘忽不定,他一会看看天,一会看看海,最后总停留在他高挺的鼻尖,再也挪不开。

想了很久,他说了一句话。

“安东尼奥,你经历过战争吗?”

海风静静地吹拂在他们耳畔,吹起了罗维诺棕色的头发,高高扬起的呆毛在空气中颤颤巍巍。

“我……海神大人在问你啊可恶。”

他没有听到回答,安东尼奥静静地坐在他身边,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让雕塑出现了一点点风化,正如岁月镌刻在他还算年轻的脸庞上,关于爱与丰收的誓言。

“你……不想说就算了。”他嘟嘟囔囔道,“说错话了吗?”他不太敢确定。

“诶,你说什么?”安东尼奥突然回过神来,他眼睛里跃动着绿色的星星。


“战争啊……”

他安静的呼吸声融入在远方的惊涛骇浪里。

“我算是赶上好时代了。”他喃喃自语,“我们那里曾经有过战争,我无法想象爷爷他们过得生活是怎么样的。”

“战争就像闹瘟疫,你不敢出去,怕被钢铁做的病毒侵染,要么上战场,要么逃,总而言之,想活下来就得不停奔跑。”

“如果留在原地会怎么样?”

“留在原地啊……那明天和轰炸哪个会先来,我就不知道了。” 

罗维诺不再说话,他有点后悔自己扯到了“战争”这个话题了,真是的,什么都不说多好,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听海浪拍打在沙滩上,看月亮藏匿在轻纱似的云影中,明亮的夜色在水雾里渐渐暗下来,这时候他就可以说“今晚月色真美”。


“对了,海神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呢?”安东尼奥转过身问,又换上了笑吟吟的表情。

“没,没什么啦。”他低下头,绯红的晚霞迅速飞上双颊,“随便问的。”

“今晚月色真美。”罗维诺很无端地来了一句。

“糟了,我在说什么?”

罗维诺慌张捂上了自己的嘴,“太丢人了,在干嘛啊太丢人了。”

“你说什么?”安东尼奥猛然转过头。

“啊,啊?你家住哪啊?”

“嗯?我家?”

“别想多,海,海神只是想问问番茄。”

“这样啊,”安东尼奥笑笑,“我家离海边很近哦,从这里走过去,就能看到海滨的街道,街道两旁有很高的树,顺着街道向北一直走下去,你会看到被一栋尖顶的房子拦住,门牌上缠绕着番茄花,旁边有橄榄花纹,对了,我的门牌号是……”

罗维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啊,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可恶。”

海平面在人鱼潜入海底后渐渐平息,安东尼奥静静地凝视着平静的海水,他脑海中不断重现着罗维诺的点点滴滴——

罗维诺浅茶色的眼睛时而微蹙,瞳眸里的光却并不锋利;罗维诺拿到番茄的时候会小声说“谢谢”,他和那些傲慢的神不一样;罗维诺说话的时候会嘟嘴,是不是所有海洋生物都会这样呢?

他刚才到底说了什么?

我分明听到他说“今晚月色真美”。



罗维诺从来都认为,海洋是一片蓝色的世界。他还算喜欢红色,不过只限于番茄。他对大片大片的红有本能的抵触,他觉得它太张扬太鲜艳。

红色连成片的时候,他脑海里总会浮现出淡淡的血腥味。

直到中心广场传来金属摩擦时急促的声音,钢枪里不溶于水的硝烟让湛蓝的海底危机四伏。

“普通鱼而已,提什么战争啊?”罗维诺在战地报道的嘈杂背景里听到了不满的呼声。

“为什么不去咒骂那些发动战争的鱼,却对讨论的声音真的紧张……?”

罗维诺躲在政府为难民们准备的临时安置点,他曾顽固地抗争过,声称自己有固定的住所,那块很大的黑色礁石很安心,他的空洞里还有没吃完的番茄。

但卫兵不认可这解释,他们评价“家”的重要指标是屋顶。

罗维诺也想去参军,虽然不知道将来会与谁一战,但为自己的人生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总不错。

不过参军也被政府驳回了,理由是资料不全。

临时安置点里全是鱼,鳞片叠着鳞片,陌生鱼呼出的热气吐在罗维诺身上,他恶心的快吐了。

“安东尼奥,你在哪里呢?”

他的名字成了暗红色海底珍藏的银辉月色。

“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他了呢……”


“海神一定很忙吧……”

安东尼奥望着平静的海面,不出意外的话,罗维诺应该有一个来月没有来找自己玩了。

“海神……”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带你来岸上看看,那里有数不清的番茄花和橄榄,到了丰收季节,连泥土都是芳香的,干活累了的时候就抬起头看看天空,总能有一排飞鸟掠过苍穹,那里有我的家,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变成我们的。”

“啊嘞,这么说的话,多多少少有点亵渎神明的意味,不过啊,我觉得你……嗯,真的不太像神明大人哈,没有那种近乎压迫的神圣感反而意外地很可爱!啊,所以,我应该……应该还是,应该还是可以向你告白的。”



“你的人生将如何度过?”家庭教师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费里西安诺和罗维诺都愣了一下。

“上岸,做一个画家!”费里西安诺首先给出了答案。

“真好,那罗维诺呢?”

“……”

他沉默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还是上岸吧,不知道有没有那个天赋就是了。”

“是哥哥的话一定没问题的!”费里西安诺兴奋地拍了拍手,“哥哥比我早上岸的话,一定要等我哦,我们约定一个地方见面吧。”

“我们约定一个地方见面吧。”

透不过光的海底下起了红色的血雨。

“妈妈!妈妈你醒来啊妈妈!”他伸出手,抓不住那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泪水和漫无边际的海洋融为一体。

“整个地中海都容不下你了?!”费里西安诺走的时候,他恶狠狠地抛下了这句话。费里现在怎么样了?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讽刺,这句话加倍奉还到了自己身上就像扔出去的回形标砍到了自己的肩。

偌大一个地中海,没有他的家。

费里这货也不说回来看看我……没良心的东西,早知道……早知道这样……当时就不说那些话了。

还有罗慕路斯爷爷……他在岸上过得很好吧,听说他退休以后就一直在研究雕塑,给妻子做了很多很有意思的小玩意……

还有那个傻不拉几的安东尼奥,他现在在干什么?种番茄?种橄榄?和美女们唱歌跳舞,最后和其中一位结为连理?或许他会和别人谈及自己曾有幸见过“海神”,但这份还未说出口的爱,最终只会沉淀在记忆的流沙里,来年在不经意间开出一朵番茄花……

他们的生活好丰富啊,自己就像一个边缘的人,不被理解,不被需要,被扔进海底的角落,生死未卜。

可是,他们是他生活里,救星一样的存在。这种不公平的感觉让罗维诺心里空落落的。

罗维诺是不守护一点东西就活不下去的鱼,如果说曾经指引他生活的东西是亲情,那么,在自由之风吹过海畔时,亲情留下的伤痛在风的亲吻里徐徐展开,他不得不拥抱自由,所以背起行囊远走他乡。但自由的风吹着吹着也会停下来,风止的时候,他终于“屈尊”去海岸上看了看,他承认,岸上的风景和那个绿色眼睛的人都让自己心驰神往,那些褪不了色的鳞片是那么无情那么丑陋,无法消失的鱼尾阻挡了他和他的梦想接吻。


他喜欢安东尼奥……


喜欢,像一场疯狂的龙卷风,带来无止无息的海啸,暴风雨吹起的海浪有三层楼那么高,他却用尾巴裹住他的双腿,亲吻,相拥,像没有明天那样旁若无人,至死方休。

“轰——”

梦醒的时候,他看到了临时安置点摇摇欲坠的柱子,和礁石上狼藉的废墟。

他还是没能如愿和梦想接吻,他的梦在即将触碰到他嘴唇的那一刻扭过头离开,离开前还不忘重重地推一把让他从温柔乡坠入现实。

“有序逃离,有序!那边那个,你在干什么!?”

罗维诺呆呆地向水的上方游动,他使劲摆动鱼尾,几乎听不到旁人在说什么。

“岸……”

心中呼之欲出的梦,魂牵梦萦的目的地,伴随着下坠的废墟,在黑暗的角落里重生。

“我从未想到有一天,海水会拒绝鲛人和鱼的邀约。”

“如果真的没有家,我就上岸,安东尼奥他逃不掉了,海神要追到他家霸占他的房子,他的家就是海神的家。”

“唉,好想在成片的番茄地里安个家啊……”他面对平静的海岸叹了口气,安东尼奥今天没有来,这也难怪,他是辛勤的劳动者。

他叹了一口气,身后被弹片划伤的疤痕隐隐作痛,他脑海里蹦出一个想法,他权衡是否要实践的时候,有听到了海底深处传来的爆破声。


他在那一刻体会到了“坚定”的内涵,伤口一跳一跳的疼,在二者交织的风暴中心,罗维诺难得清醒。


岸的那边究竟有没海滨的街道,有没有高高的树,如果顺着街道向北一直走下去,会不会尖顶的房子拦住?

门牌上缠绕着番茄花吗?旁边有橄榄花纹?对了,他的门牌号是……”

没有安东尼奥的沙滩,静默在皎洁月色的洗礼之中,显得有点冷酷。


“不如就这么做。”


他在海底一浪高过一浪的爆破声里探出水面,将柔嫩的双臂伸出水面,“嘶,好凉啊,”他想。

既然鲛人有一部分作为“人”的成分,那么即使没有长出双腿,偶尔在水面上待着应该也不会干死。

应该吧……



“哥哥,”下了课之后,费里西安诺拉住他,“老师今天问的那个问题,你有什么答案吗?”

“什么问题,进化论那个?”

“对,尽管从宏观角度看,水生生物脱离水生环境开拓新天地是必然趋势,但是从微观个体来看,那条鱼可真厉害啊。”费里西安诺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

“……什么意思?”罗维诺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看啊,”费里西安诺眨了眨眼睛,“老师上课说,生命起源于海洋,后来逐渐过渡到两栖,再到陆地……那为什么会有一条鱼在温暖的海域里毅然决然背起行囊,打算到新世界壮烈成仁也不愿做一道被人遗忘的,海底的虚影?”

罗维诺怔住了。

“所以说,我觉得那条鱼好勇敢啊,上岸就会死,但它丝毫不退却。或许在它心里,它并没有想过要为种群,为进化做些什么,可能支撑着它一步步探索,最终曝在阳光下灿烂地死亡的,只是一个追寻理想的过程。”

罗维诺怔在原地,费里西安诺冲着他笑,他的眼睛亮亮的。

“哥哥,你觉得呢?”


“呼,呼……”先是手臂,肩膀,再是腰,最后是那条重重的鱼尾……

罗维诺第一次全身趴在沙滩上,以前和安东尼奥说话的时候也只是勉强探出半个身子,看上去柔软的沙子怎么那么硬,又硬又硌,呼……想回去了。

“嘶……”他感觉那些又小又重的沙子顺着鳞片的间隙一点一点钻进他的身体,血从白色的鳞片下流出来,红色,白色和沙土的金光混杂在一起,像搅在一起乱成一团的海底战场。

这是罗维诺一个人的战争。


“哥哥,你觉得呢?”


“我相信罗维诺是瓦尔加斯家族的后起之秀,这些番茄给你,要加油啊。”


“战争就像闹瘟疫,你不敢出去,怕被钢铁做的病毒侵染,要么上战场,要么逃,总而言之,想活下来就得不停奔跑。”


“这哪里叫逃……”罗维诺把脸埋进沙子绝望地笑了笑,“这叫,和操蛋的人生最后一搏。”


“听你说的很容易嘛,找到安东尼奥家也就这么回事,那我拖着尾巴爬过去不就好了,哼哼,安东尼奥,如果你不收留我,我就掀翻你的房子——虽然我其实没有这个本事就是了。”

罗维诺抬起脸的时候,血和沙子混在一起,沙子在血的湿润里变成血泥,罗维诺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在流血,新伤叠着旧疤,沙滩上空腥咸的味道像屠宰场。

“我家离海边很近哦,从这里走过去,就能看到海滨的街道,街道两旁有很高的树,顺着街道向北一直走下去,你会看到被一栋尖顶的房子拦住,门牌上缠绕着番茄花,旁边有橄榄花纹,对了,我的门牌号是……”

“很近……呵,很近……这片沙滩在我眼里就像无边无际那样……呵,疼死我了,快要晕过去了。”



“哥哥,哥哥!”朦胧的血影里,费里西安诺跑向他,一边哭一边说,“哥哥。你快回去,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对不起,哥哥,对不起……”他趴在他破破烂烂的尾巴旁嚎啕大哭,“回去吧,回去就不会死了,我不想看着你死啊。”

罗维诺颤巍巍地抬起头,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明明是他更加出言不逊。

“挺,挺好。”他笑了一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和解,不错。

 “费……”

费里西安诺把他的尾巴拉起来,血污染红了他的白色外套,他一边哭一边咳嗽,罗维诺的尾巴有点重,他抬的手很酸,却哭着不肯撒手。

“别管我,你要去岸上好好生活,我和你不一样,我的一生注定在奔波和流离中度过。我和梦想打游击战,他躲在暗处,我抓了一辈子都没能抓住他,但这一刻,我不想放过他了……”

“罗维诺,”费里西安诺身后站着罗慕路斯爷爷,爷爷披着大围巾,向他张开了双臂。

虽然他看到罗慕路斯爷爷高大挺拔的身影的那一刻,眼泪就夺眶而出,但他还是忍住了,今天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自己靠近安东尼奥靠近他的春天。


“不要……”


“谢谢你们……”


他想抬起手和他们挥别,费里西安诺和罗慕路斯爷爷却不见了。

怪不得,他们只是临死前的走马灯罢了。

在奢求什么?奢求和费里和解?奢求罗慕路斯的赞赏?

罗维诺对自己失望透了,真是临死前都戒不掉爱慕虚荣。

“罗维诺……”他听到有人喊他名字。

“呼……呼呼,”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终于看到了沙滩的尽头。他对自己说,不要回头。刚说完,尾巴蹭到了人行横道上被丢弃的易拉罐手环。

“撕啦——”

这种皮开肉绽的痛直逼心脏,他失血到险些昏厥,又被过电流一般的镇痛逼醒。

“那是……小刀片吗?能把尾巴划成两半,用阵痛长出双腿的小刀片吗?”罗维诺想摸一摸伤口的位置,手却剧烈地痉挛起来。

月光肆意照射在他残损的鱼鳞上,他几乎要昏睡过去了。


“罗维诺,罗维诺……”


暗地里呼喊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听上去像安东尼奥,他看到他的理想踏着一路星河月色冲向血泊将他抱起,所到之处皆是密山繁花似锦。他不说话也无需多言,罗维诺安安静静靠在他怀里,时不时发出半句呻吟。

他累了,眼前好像出现了那栋房子,有番茄花和橄榄花纹,他匍匐在门口使尽全力锤了一下门。

“咚——”

他的心在清朗的月色下澄澈不已。

“安东听到了吗?”

“应该听不到吧,大半夜的不睡觉听敲门,准是大傻逼。”


“已经没有力气再敲一下了……”


“就这样吧。”


“再见,生活了十七年的大海,”


“再见,费里西安诺小崽子,罗慕路斯爷爷,未曾谋面的世界,还有……”


“可恶,舍不得和那双流转着春色的眼睛告别。”


“再见,安东尼奥。”


“再见,亲爱的。”


他在天旋地转的幻觉里缓缓合上了双眼,用最后一丝力气对自己说——

“我不后悔来到这人间。”



“罗维诺哥哥!”


他抱着伤痕累累的尾巴蜷缩在角落里,有一些部分甚至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这个声音的来源是费里西安诺,和上次的幻影不同,这次的声音是坚实有力的。


“哥哥,我想你了。”


费里西安诺差点冲上来抱紧他,看到那些刺目的伤口他又忍住了拥抱的冲动,猛然向后退了一步差点崴到脚。

“这里是,天堂吗?”罗维诺抬起头缓缓地问,“我的伤口不疼了,不,简直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了。费里,这里是天堂吗?”

费里哭着摇摇头,“能见到你,我真开心。”

“罗维诺果然成为了瓦尔加斯家族的后起之秀。”罗慕路斯站在费里身后赞许道。

“谢谢你,爷爷。”

他再也不敢傲娇地词不达意了,经历了一场死亡之后,他无比珍惜眼前的所见,他们像沙滩上金黄色的流沙,太小,太散,握得太紧还会被刺痛,还会被丢弃。


“罗维诺,你怎么在这!”


安东尼奥像迟到的上班族一样冲了过来,“真是的,我找了你一个多月啊。”

哦,破案了,有安东尼奥的地方不是天堂,而是地狱。

“那……那只能说明你不行,找的太慢了,我……我都等不住了啊可恶!”罗维诺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说。

“好啦好啦,总而言之还是找到了嘛,罗维诺,开心一点啦。”罗慕路斯爷爷善意地提醒道。

“带我回家,给我番茄。”

“好。”


“嗯?”罗维诺缓缓睁开了眼睛,“这是哪里,费里和爷爷去哪里了?怎么只有安东尼奥,坏了,我到地狱去了。”

他低头看了看,啊,鱼尾正泡在玻璃鱼缸里,血都止住了,钻心刻骨的创伤只留下了浅浅的红痕,像春风吹过,落下的花瓣停泊在肌肤的港湾。

鱼缸?番茄花?这里是安东尼奥家?谁把自己救活的?

这鱼缸可真丑。

“罗维诺!”身旁打盹的安东尼奥看了他一眼,立马精神起来,他“腾”一下站起来,“你怎么回事,大半夜不在水里好好呆着跑到岸上,还把自己弄成那样,我好不容易救了你,从半夜忙乎到现在,你却一直说梦话喊别人的名字,我好好问问你,”安东尼奥愤怒地拍了拍玻璃鱼缸,“费里西安诺到底是谁?”


“……”


罗维诺很恶趣味地笑了,安东尼奥偶尔吃瘪的样子真是太搞笑了,绿色的眼睛里又是愤怒又是委屈,像一幅画,他和他对视着,眉眼之间有一片海和一场蓄势待发的春天,他笑起来了,毕竟再不笑的话,他就会忘了笑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费里西安诺是我的旧,情,人。”他歪着头,很慢很慢地说出那句话,还不忘吐个舌头。

“……到底是谁啊?”安东尼奥脸上写满了挫败感,“早知道,大半夜的不开门了。”

场面一度尴尬起来,安东尼奥坐在鱼缸旁不安分地挠了挠头。

“喂喂,你不会真的相信了吧,大笨蛋。”罗维诺闷闷不乐地应付着,他以为整蛊安东会很好玩,可是这股短暂的快乐带给他的只有无尽的空虚与自责。


“谢谢你救我。”


他转过头看向他的侧脸,安东尼奥长的真好看,他歪着脑袋想,他不笑的时候好帅啊,挺拔的鼻梁像初春的山岗,如聚的眼神像暮春的阳光,当然,最动人的还是他的绿色瞳眸,像春草,像新叶……

他浑身上下旺盛的生命力拯救了阴暗海底踽踽独行的鱼。



“罗维诺,别开这种玩笑,我很在乎你,你看着我的眼睛。”

安东尼奥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可见是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罗维诺注视着他,浅茶和莹绿的辉光交融在一起,他从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他

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的秋夜,他用浸满了热情的西班牙歌曲拯救了一条厌世的鱼。

不,那个时候,他还“真”以为他是海神。

那晚的月色真美,皎洁的银辉为波光粼粼海面加冕。

“罗维诺,我有东西要送给你。”安东尼奥背在身后的手拿出了一个花环。


“你真好看。”安东尼奥说。


盘踞着橄榄叶和番茄花的门内,掌管丰收与春天的神为他来自深海的公主加冕。



“我喜欢你,可以一直做我的海神吗?”


他们从未贴的这么近,近的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罗维诺觉得脸上有点痒,他好像被安东尼奥的气息包裹了,房间里有触手可及的春天,伤口在鱼缸清澈的水下化作鲜花绽放。

他从水里缓缓伸出手,胳膊上还滴滴答答流着水,他慢慢地,慢慢地用胳膊环住安东尼奥,水弄湿了他的衣服,他却满不在乎地向前靠了靠。

“我现在要说什么?”他的脑子转的很快,“他在跟我表白,是表白对吧,他喜欢我……就像我喜欢他。”他的心跳的很快。

突然,目之所及的场景激烈地变幻起来,家里的沙发,桌凳迎着春风剧烈地旋转着,数不清的花瓣在空中跳舞,木地板化作盘虬卧龙的枝干,笔挺的大树拔地而起,天花板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和青色的天空融为一体。

“这……”他听到安东尼奥在他耳边轻笑,“这是哪里?”

“这里是我的家。”

安东尼奥荧绿色的眼睛里有舞动的树叶飘飞的影。

“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全名吧,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我是岸上的世界中,掌管春天的神。”

“沙拉沙拉……”他的名字融在一片温暖的春风里。



“安东尼奥,最近过得怎么样啊?”某一天黄昏时分,佩德罗正在岸边转悠,“好久没见你了啊,怎么想起来到我这里玩了?”


伊比利亚兄弟自成年那一天起就分开来了,哥哥作为海神,常年居住在深海;弟弟掌管着播种和丰收,在春天和秋天里扎根。


“我来找海神了。”安东尼奥笑着挠挠头。


“啊?海神?我不就是海神吗,你找我有什么事?”佩德罗有点懵了。


“准确来说,我来找一个鲛人,他说自己是海神来着。”


“啊!他怎么冒充我,他叫什么名字,怎么能这样!”佩德罗有点生气。


“别生气嘛,他又没有骗住我。”安东尼奥倒是不在乎,“而且我觉得他比哥哥看上去更像海神哦。”


“你……”


“好啦好啦,我不开玩笑了,你回避一下吧,他可能快来了。你不喜欢被别人认出是海神,不是吗?”


月色在层层叠叠的云影中撒下银辉。


“海神……”

想起那张坚定的脸,安东尼奥有点想笑。


“编故事之前可需要调查一下啊,不过,你可以做我一个人的海神,可以做一辈子。”


“喂,你怎么站的那么远,怎么不跟海神我行礼?”罗维诺嘟着嘴的话打断了他的遐思。


“对不起啊,”他一字一顿道,“海神。”



“其实……我不是什么海神啦。”罗维诺低着头,不安分的手一直揉搓着那个番茄花冠,“我只是一个什么都做不好还喜欢空想,连岸都上不了的鲛人罢了。”


“诶?”


“你看!”他生气地指了指自己还泡在鱼缸里的尾巴,“要是能长出腿,哪至于我费这么大的劲,随便走两步就找到你了。”


“可,可是啊……不过,嘛,这是我全身上下最大的秘密了,我知道骗人是不对的但你要是敢因为这个嫌弃我,我就……”说了这么一长串话,罗维诺有点喘不过气,“再也不理你了。”


他缩在小鱼缸里不敢抬头。


“等等等……喂!”

他被一股强烈的风吹到安东尼奥怀里,他的嘴唇是那么温暖,像经过了漫长严冬终于到来的春。


“唔……”他重心不稳,从鱼缸里摔出来,摔进了安东尼奥怀里,鱼缸倒在地上摔得粉碎,水从里面涌出来,在木地板漫开。

他感到安东尼奥在摸他的鱼尾,等等,我的鱼尾怎么摸起来这么软,还凉凉的……

他下意识低头看,腰腹下纤细的双腿映入眼帘。

那是一双美丽到让人挪不开视线的腿,尽管有些许伤痕却瑕不掩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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